&esp;&esp;他的手不抖,只有漆角弓、胡刀、和箭筒里的箭朝他叫着:
&esp;&esp;没看够么?那为什么不去追求更多呢?
&esp;&esp;催促的那样急,那样不通人性;
&esp;&esp;好像他这个人天生就顽劣,天生是要取别人性命的。
&esp;&esp;左眼下的伤浸了汗,火辣辣地疼,他想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是否破了相,可这儿没有。
&esp;&esp;他只好怔怔又抬手,又摸自己的脸;
&esp;&esp;血痂被蹭开了,往外渗水儿,更加的痛。
&esp;&esp;有几个迷茫的、困惑的、萤火虫般飘着的字,从他齿缝间挤出来:
&esp;&esp;“……但我不应该害怕么?”
&esp;&esp;第93章
&esp;&esp;这话一出口, 他就觉得自己好似飘起来,落下去;
&esp;&esp;闷闷一声,像个棉布包似的着地了。
&esp;&esp;他一路昏昏地回来, 心里沉下的许多担忧也松动;
&esp;&esp;虽然不化去,不肯消融, 他却不那么惦记着了。
&esp;&esp;常人都害怕, 他也应当如此呀。
&esp;&esp;不许、不可、不能让那些情绪放出来……
&esp;&esp;杀了人, 沾了血,怎能夸耀呢?
&esp;&esp;或该哭,或该怕, 总之是不该因此愉快的。
&esp;&esp;他低着头,指尖轻轻刮着脸颊,似是有些羞愧,又似是有些忧心。
&esp;&esp;这幅小孩子情态已数年没在他脸上出现过,杨戎生见了, 也不由得心软。
&esp;&esp;“临阵而不惧,沉着冷静,难道不好?”
&esp;&esp;杨国舅提高了些声调。
&esp;&esp;杨驻景蹙着眉心看他:
&esp;&esp;“…………”
&esp;&esp;“从前听荣清念过一句什么,’兵者为凶器‘、’美之者,是乐杀人‘”
&esp;&esp;“听着,是责备警告的意思。”
&esp;&esp;“——爹。”
&esp;&esp;“我只想问,乐于杀人是错的,对么?”
&esp;&esp;“我不该, 可是我……”
&esp;&esp;可是他身上的血还没干透, 津津地铺在甲胄缝儿里;
&esp;&esp;银色赤色交叠又互相斥开, 落在他眼里、心里,就只剩愉悦和喜爱。
&esp;&esp;他是否疯了呢?竟觉得这样的东西美?
&esp;&esp;面对着爹, 他不想说假话。
&esp;&esp;但真话又太难听,太为难人,太不容于世。
&esp;&esp;他怕有一个真心的字儿从嘴里吐出来,他就不被当成人了。
&esp;&esp;这世道什么都有,什么都在地上;
&esp;&esp;有文曲星、太白星,自然也有煞星。
&esp;&esp;若他一个孤苦着,伶仃在外面晃,倒也无所谓。
&esp;&esp;可是他是杨家的人,是忠瑞侯世子,忠瑞侯府不能容这样一个不祥的东西;
&esp;&esp;圣人的耳目到处都是,他须得躲着、藏着,紧紧闭上嘴;
&esp;&esp;除了爹外,不能再让任何一人知道。
&esp;&esp;怎会是这样的天性!
&esp;&esp;他自知精力比常人旺盛些,平日的纨绔样子也是半真半假。
&esp;&esp;说着怕人猜忌,硬撑着张牙舞爪,活得又恣意又好笑;
&esp;&esp;可是到了夜里,心事还是只有池中锦鲤才知。
&esp;&esp;居高位,就要掌高位的势,受高位的危。
&esp;&esp;他甘心于此?
&esp;&esp;亦或是不甘心?
&esp;&esp;——难道他有得选?
&esp;&esp;何尝不想解放天性,何尝不想有所作为,何尝不想……
&esp;&esp;他也像荣清般,有些出息,有些好名声,做个名副其实的侯府世子;
&esp;&esp;而不是如今这般,人人都知道他将及冠了还只会受家里溺爱。
&esp;&esp;本就困苦迷惘,本就挣扎;
&esp;&esp;如今一见了血,更是……
&esp;&esp;也许他什么凌云志向都是幻想,做不成的;
&esp;&esp;他心头那些念想,都是非人般的,残忍的,诡诈的,要别人拿命来填的。
&esp;&esp;有洪水猛兽锁在他心里,他从前不知道,而今要醒了,怎么办呢?
&esp;&esp;无知无觉间,他手已经攥紧了刀柄。
&esp;&esp;他曾听祖父说过一句:
&esp;&esp;家里有了祸害种子,当立刻打死,不要拖累一整家人。大家大族,往往都是一两个先冒头的灾星害死的。
&esp;&esp;他一直扮着这个“祸害”,让所有人都传杨家将要败亡下去了;
&esp;&esp;爹娘会治他罚他,可是爱护也出自真心;
&esp;&esp;因着他们知道,他本愿并非如此……
&esp;&esp;为了活下去,从上到下,从家主到最小的孩子,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,不能出一点错;
&esp;&esp;愈是鲜花着锦,愈要万事小心。
&esp;&esp;生存如对弈,那么多人盯着他们,一着不慎就会败得尸骨无存。
&esp;&esp;今日笑对着,明日就将扑上来,啮咬他们还没腐坏殆尽的肉和血。
&esp;&esp;思绪一飘到这儿,他又觉得喉咙间束得他喘不上气的桎梏松开些了:
&esp;&esp;这些人情世故,比断头的尸首还恶心百倍,仅仅杀死一个肉身的人又算什么?
&esp;&esp;他眼睛钉在了地上,抬不起来;
&esp;&esp;爹上前来拉他,他就懵懵懂懂被牵着,往前走。